世變一：今夕何夕：台系電子業、地緣策略家、與資本主義霸世週期

「在沒有什麼危險的時候，我們就是安安靜靜地做供應鏈的一環，可是等到世界不安靜了、也就是現在，台積電變成一個地緣策略家的必爭之地！」張忠謀2019年11月的這席話，揭示了世界與台灣大變局的到來。當時聆聽的人們萬萬沒有想到一場將奪走上百萬條人命，徹底改變全球人類生活與工作的瘟疫正在開始傳播。各地的升斗小民與大企業家在生平未遇的突發狀況下，只能倉惶應變，其大小決策的連鎖反應無意間在2年內把台系電子業抬舉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台系電子業者需了瞭解地緣的策略家

除了疫情逼迫數位轉型加速所造成的雨露均霑，汽車業者的供需失算凸顯了台系電子業的地緣策略重要性。作為七大工業國支柱產業的汽車不但經濟產值高，它所提供的高薪藍領工作更是政治兩極化的民主國家政黨必爭的搖擺選民。車用晶片荒使得美國2021年新車漲價12.2%，二手車漲價40.5%，佔消費者物價通膨高達4分之1，全球央行與股市不得不關注。名牌汽車大廠被迫改變及時生產體系，大零件廠對完成神救援的台系代工業者下長單、包產能；發達國家的政經策士們則思考、鼓吹如何降低國計民生對海外工廠的依賴與地緣風險，美、歐、日政府與民間皆支持的在地半導體補助扶持方案也紛紛出爐。

2022年2月台積電招募具備政治經濟背景的博士人才，解析「地緣政治與經濟變化對半導體產業供應鏈的彈動 (impact)。」烏東戰火下，西方與俄中矛盾加劇，全球供應鏈重組將更深廣，美、歐、日、中產業政策四出干預半導體市場只是供應鏈上中下游的源頭拉扯。台系電子業者趨吉避凶都會需要培養類似的能力。想要認清變幻紛亂的當今世局可以從一個基本問題開始：「今夕何夕？」答案不在社會科學理論裡，而是得從張創辦人一字字小心唸清的「地緣策略家」的操盤手角度來找，畢竟「被逼赴美設廠，台積電是小棋子，台灣是大棋子」。

地緣策略家談的不是經濟學、政治學，而是歷史

美國前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的國防部長Ash Carter曾指出「在權力的廊道裡，人們用的語言不是經濟學也不是政治，而是歷史。」喜歡「下大棋」的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在2019年對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談世局時說：「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們要從各種亂象中看清實質，從歷史的維度中把握規律。經濟全球化的大勢不可逆轉，合作共贏才是人間正道。」

在必須應對世界大變局的中美權貴裡，這幾年花最大心力去探索歷史規律的非達利歐(Ray Dalio)莫屬。作為世界最大對沖基金創辦人的達利歐為了橋水基金避險投資的工作需要，搭建了一個資本主義世界500年霸權消長交替的歷史週期數理模型。2021年11月底他把研究所得的歷史週期模式與歷史數據集結為《世界秩序變化的應對原則》。

這本書的特別之處在於它是達利歐與許多地緣策略家老友討論修改而成的作品。合辦張忠謀專訪的策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日前即安排學史出身的美國前國務卿季辛吉(Henry Kissinger)與達利歐對談新書，前哈佛校長、美國財長薩默斯(Lawrence Summers)也為該書專訪他；劉鶴與歷史系畢業的王岐山亦是達利歐合作舊識。

古為今用是他的初衷，該書沒有學者講究的精確，卻有策略家看重的模式動向，和適合工程師入門世界史的簡明條理。達利歐因為領略到自己的人生意外總因遭逢生平未遇，但史上曾多起的事件。此次世變伊始投資瀕危，他乃深入研究古往霸權金融興替的來歷以能判讀今夕，下注未來。經理如新加坡主權基金等鉅資，他的認識是用真金白銀鍛鍊的。

地緣策略家爭的是霸世領導權、世界通貨發行權

達利歐用來模擬衡量國家消長的眾多參數中有八大國力因素攸關國富國權：教育力、技術創新力、競爭力、貿易力、產出力、軍事力、金融力、幣信力。上圖是列國八力時序數據的加權平均值曲線，它顯示出在國家興衰的過程裡，八力消長有週期連動與前後因果關係。

大致上，重視教育的後進國能在技術創新上追趕，以低薪弱幣撐高競爭力，貿易的擴張拉起經濟產出，利益的伸張靠付出軍事力保護，累積的資本藉金融力輸出滾利，列國漸以七力合計最強國的貨幣作為外匯存底，得以發行世界通貨的新大國靠著幣信擴增所提供的獨強購買力，成為主持世界秩序的霸權。

英國大史家艾克頓(Lord Acton)有言：「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絕對地腐化。」權力的收集至腐化驅動著帝國的興衰。這約略200餘年的過程是達利歐模型裡的由升至頂至降的霸世大週期。因正德利用而幣信攀升的新大國，在取得世界通貨發行特權時登頂，別國欠的外債都得還，只有霸權從反恐侵略到疫情灑幣都能靠自己央行帳面處理，只是它的幣信會減弱直至有強國取而代之。

達利歐把大週期分解成三維：金融海嘯在內的債資市場週期、疫情灑幣屬之的國內治亂週期、與反恐侵略屬之的國外和戰週期。他觀察到這三維週期的升頂降連動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霸世帝國的興衰裡重演：發明公司與股市的荷蘭商霸、開創科學與工業革命的英倫洋霸、和普納世界英才競逐前瞻拓荒的美利堅空霸，三輪交替作莊成就了資本主義統治世界的500年歷史。

史家的作用在於呈勢。這些故事與週期理論前人多曾講過，運用海量統計謀生的達利歐的貢獻在於一方面用數百張歷史數據圖表呈現世勢；另一方面，把國力因素數據化到如同個人健康檢驗指標，可用來持續衡量中美國力的演進，並參照史上霸世換手的模式，幫助策略家與投資人更冷靜地判讀今夕何夕？逼促達利歐研究的是他對美國濫發世界通貨的憂心忡忡，他經營了近50年的企業必須慎防市場一夕翻轉。

我把超簡化的500頁世界史再濃縮成一頁講解，是想提醒台系電子業者，霸世策略家與股市操盤手對中美較量的風險認知與我們有不小差距。俄烏開戰以來，外資聯想台海避險，已露端倪。

張忠謀假設不會發生的台海戰爭，正是地緣策略家們的頭號憂患

張創辦人日前說出了業者希望和全球客戶往來的心聲，台美成本懸殊亦是業界常識。「我是假設未來不會有戰爭。老實說，如果台灣海峽發生戰爭，美國需要擔心的絕不只是晶片而已。」那麼美國更需要擔心的是什麼呢？在研討戰和週期的專章主旨裡，達利歐說：「一個國家最重要的力量就是花銷能比對手多的金融力。美國在冷戰打敗蘇聯就是靠它⋯⋯軍事戰爭成為最大風險是當雙方：一、軍事力約略相當；二、有無從轉圜的存在級差異。在我寫作的當下，最具爆炸潛力的衝突就是中美爭奪台灣。」

達利歐接著說：「美國會防衛台灣嗎？不確定。美國若不打這仗會是中國的地緣政治大勝利、美國的大羞辱。它會代表美國在太平洋和其他地區的衰落，如同英國失去蘇伊士運河代表英國在中東和它地的結束，其後果遠超過失去一島一河。以英失運河為例，它代表英磅作為儲備貨幣的結束，美國愈是表演防衛台灣，它戰敗或撤退就會是愈大的羞辱。這令人關切，是因為美國已太過表演防衛台灣，而運勢顯然在帶引直接衝突不久臨頭。如果美國真打，我相信為了台灣和中國開戰耗損美國人命，在美國會很不得人心，並且美國大概會輸，因此大問題是它會不會引發更廣大的戰爭。」

前澳洲總理陸克文(Kevin Rudd)就嚇壞了。他月前出的新書《可避免的戰爭：美國與習近平的中國間災難性衝突的危險》這樣起頭：「導言：關於戰爭的危險 ? 我寧願我不需要寫這本書」。中國史出身的陸克文是真正的中國通，2021年一月出掌美國亞洲協會，多年廣交中美權貴，他說：「逼臨的2020年代是中美間權力平衡變化總體態勢的決定性10年，中美雙方的策略家都很清楚。對於在北京、華盛頓和其他首都的政策決定者，2020年代是危險活著的10年。在表面下，賭注從不曾更大，博弈不曾更尖銳。」

憂心雙方好勇鬥狠者又連鎖誤觸地把世界推入大戰浩劫，他翔實地解析了習近平世界觀裡的十圈利益紅線，以讓美方瞭解中國對美長期策略。最內關鍵是維護中共永久執政與習核心，緊接著就是確保國家統一。他解析了美中港台的糾葛魯莽如何逼高了武統危險，和台海戰爭的5種情境。細膩原委請讀該書，我若提要太易曲解。

美國地緣策略家最常在《外交政策》上議論，它最新一期的領銜文章是〈美國的中國政策到底是什麼？美國需要正確衡量中國威脅才知如何應對〉。作者哥倫比亞大學內森教授(Andrew Nathan)回顧了美國自前總統川普(Donald Trump)以來的對中策略競爭政策，如現任國家安全顧問蘇利文(Jake Sullivan)主張對中進行「不釀成災難的競爭」。

然而面對中國崛起對世界秩序的劃時代改變，內森認為現實上美國能採取應對挑戰的選項有限。結論時他提出衡量美國對中政策成敗的5要項，排名第一的就是美國能否避免台灣被強力接管。真是「賭注從不曾更大，博弈不曾更尖銳。」「亂邦不入」是疫情下世人皆知的道理，身居危邦的國人能不警覺慎思嗎？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因全球疫情反而躍升的台灣電子業者，居高思危，此其時也！

編按：本文同步刊登於2022年5月3日的《DIGITIMES電子時報》，標題為「張忠謀談的地緣策略　是台廠的一堂必修課」。